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良子和他的枣红马，下了雪的田野里是一片的纯白，良子骑着他的马就在那里飞奔，飘扬的马鬃和良子的衣角总让我有一种异样的美感。

       我至今仍觉得坐良子的马车进城是一种惬意的享受，那是我童年的一大乐事，一个孩子的至尊和成长的欲望就在那颠簸的马车上被满足的淋漓尽致。

         我至今也不敢相信良子是死囚，他做过什么，我始终不知道，我只觉得他曾经象我的哥哥一样，给我带来了那么多的快乐和幸福，我从他的身上学到了勇敢和执着。

       良子比我大许多，可我们都是小学同学，我俩成为好朋友似乎有点异样。我又瘦又矮，那时候的样子大概像个刚学步的孩子。而良子个子高高的，也挺瘦，可他很壮实，始终留着小平头。他从来不怕和任何人打架。也许正因为我的弱小和怕事而引来的责难和委屈让良子动了心，他总是护着我，于是我们成了好朋友。

       我的绰号叫豆子，良子总这么叫我。我把良子当做哥，却从来没那样叫过他，只叫他良子，就像别人那样的叫他。

       良子的母亲和大姐的相继病逝，对他的影响很大。那天是我的值日，我正拿着笤帚扫的满教室尘土飞扬。良子在那儿装好他的书包，背上，又拿起他的小板凳。我跑过去问他：“你拿凳子干什么？良子，它又没坏。”

       “小豆子，我不上学了，我家里没钱了。我爹说让我学赶车，明天借钱买匹马，就用我二叔家的那辆车。”

       我只诧异了一刻，当听到马的时候，那高兴劲就把诧异给压得没了踪影。因为我们都讨厌学校的禁锢，我将笤帚用力的向上扔：“那太好了，良子，你买了马，我能骑吗！”

      “能，当然能，等以后我真的自己赶车了，我就拉着你到处去玩。”良子始终沉着脸。他手臂上的黑袖章比起他的衣服来可新鲜多了。

         良子的马买来了，是匹枣红色的，个头不大，挺精神。我爷爷是个土兽医，在村里养牲口，我特意拉了他去看良子的马，爷爷说马不错，正是干活的好年纪，只是得好好的领络领络，这到让良子的眼里有了点光彩。

          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晚饭后我就去良子家看他的马，有时候我们也牵它出去溜溜，骑一段，我还常偷爷爷的饲料给小马送过去。

          良子毕竟是个孩子，虽然象其他农村孩子一样干过许多的活，可对于赶车拉沙子他却从来没干过，那是纯力气活。我就亲眼见着良子有时累的低着头，拖着腿，浑身灰糊糊的，一股刺鼻的汗臭味，手上和脸上还不时的受伤。

          我上初二的时候，良子已经是村里有名的车把式了，人又实在，精明，所以活很多，也很挣钱。他自己学会了抽烟喝酒，就像个大人。我经常的做他的车出去，于是我平生第一次的见到了城市，见到了河见到了山，见到了烧石灰的大窑，也认识了许多各种各样的人。良子很照顾我，给我买好吃的。那时候我更加的觉得上学是一种难受的罪。我的父母干嘛要费劲供我呢，整天象良子那样自由自在的有多好。可让我不理解的是，每当我向良子说这些的石时候，他总是训我：“狗屁话，你小子懂什么，有学上着，不用出力，还不知足。告诉你，好好上学有你的大出息，可别像我。”

       良子在沙塘里认识了个大姐，叫小娟。他们俩好，于是良子就娶了她。良子结婚的时候我乐的不行，跑前跑后的瞎忙，跟在新媳妇后面老喊“嫂子，嫂子”。她早认得我了，就老给我拿糖和点心，似乎想堵住我的嘴。

        良子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还有他爹，如今又多了个老婆，他便愈来愈觉得日子真难。他心里很急，很苦。

         结婚以后，良子两口子一直过的很累。良子拼命的赶车，嫂子领着全家没黑没白的种地，怀着小鸿雁的时候还天天下地呢。至那以后，良子的空闲就少了，我几乎再没什么机会坐他的车了，他甚至连跟我闲扯的时间都没了。

         后来我上了高中，进了城，是良子用马车送的我。那以后的一个学期我都没见到过他，他总是很忙。还听妈妈说良子如今象发了横财，比以前阔气多了。还说他一直念着我。

       寒假里见到他，果真变样了，穿的很讲究，烟也抽高级的，人精神的不得了，小平头油亮亮的。良子如今不大出车了，可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人们都猜是良子的苦命和能干感动了老天爷，让他找了个好活计。

       嫂子小娟还和以往一样的操劳，维持着家里的生计，只比以前稍稍滋润些了。小鸿雁也两岁半了，蹒跚着满院子跑，唯一让我不快的是：如今日子好过了，他两口子倒不如以前和睦了，三天两头的吵。可他们对我却一样的好，让我骑着枣红马到处的跑。春节时候还送了我一只钢笔，他们夸我有头脑，有出息，说我准是个好材料，弄得我心里美美的。

        转眼天暖了，建房子的都准备动工了，这对于车把式们来说是个新的开始，可我听说良子不再出车了，只有时骑着枣红马遛遛，每天匆匆的来去，也不知在干什么。妈妈说她看着良子有点不对劲，我不信她，良子是条好汉，他有自己的注意，从来都是。

       记得那是个星期天，我一大早起来去找良子，走到离他家不远的地方，便听到红马的哀鸣，我惊了，奔过去一看，马被吊在圈外的树上，良子手里握着他惯用的长鞭，象利剑一样毫不顾忌的打着。马抽动着身子，嘶叫着，眼里滚动着痛苦和委屈的泪珠，地上的泥土被马蹄刨出了一个大坑，看样子已经被打了好一会了，屋子里面小娟正嘤嘤的哭。

       “良子！你这是干嘛！你打它干嘛！”我拼命的想夺下良子手中的鞭子。

           他没说话，只愤怒的看了我一眼，用力将我推倒在地上，又继续打。我怕了，我不敢动，我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愣愣的看着枣红马在地上挣扎，看着它的血肉被鞭子抛到空中，落到地上，树上，良子 和我的身上，看着我不再熟悉的良子，直到马不动了，鞭子不动了，良子不动了。

          我开始痛恨良子，不再见他，也从此听不到妈妈再提起他来我家的事儿了。

          直到后来我听说良子被捕，说是抢劫，盗窃，还说是惯犯，总之罪责很重的时候，对他的痛恨一下子全没有了，我觉得这似乎太不可能了，他肯定是被陷害的，可没人能给我一个满意的回答，事实不得不让我接受那是真的，千真万确的。

        没多久，良子被枪毙了，我爸爸他们去收的尸。烧了，埋了。我没敢去见他，因为我不知道以怎样的表情和心里去面对一个曾经是好朋友，好哥哥而如今却是死囚的同一个人的脸。

         良子送我的笔我至今还保留着，我也忘不了良子给我说过的话，吃力的在学业的路上爬着。如今考出了高中，在外地工作了。可我却一刻也忘不了家乡的小村子，忘不了良子和他的枣红马。上次探亲的时候，在村外我遇到了小鸿雁，她正赶着一群山羊，手里拿把小皮鞭，一蹦一跳的哼着歌走过来。

          “小鸿雁，你好吗，你还认识小豆子叔叔吗？”她显然认不得我了，怯生生的没说话，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妈妈跟我说良子的媳妇改嫁了，两个弟弟也讨了老婆自立门户了。妹妹年前也嫁到邻村王家了。小鸿雁跟她爷爷一块过，快十岁了还没上学，整日里放羊，割草，她只知道妈妈不要她了，爸爸在外地，真可怜啊，多么乖巧的个孩子。